冬天让人想起许多许多事情。
北方的雪，冰下面的鱼，玻璃窗上的霜花；南方的冷雨，摇曳的棕榈树，腊梅花的芳香。然而，1990年的冬季，在结香的记忆里却是一片空白。她想了很久始终没有季节的标识，记忆的深处总是那一排排永恒矗立如墓碑一样的书籍。
书是可敬的，又让人惧怕。前辈族类创造堆积的知识能把你压迫死。
庄济同研究生生涯到了最后冲刺阶段，成果对于他来说是自信和自私的人生筹码。他也不惜把结香带入了他的征战中去。长久养成的写作习惯，一入冬他的“旧病”便复发了，时间倒转，晚睡晚起或者干脆整个儿颠倒过来，白天睡觉晚间看书写作。这大部分的诱因，由于电炉子的功效。
南方冬天的雨季如同长颈鹿的脖子长而又修长。苦雨人间呵！白天电炉子检查围剿得紧，而夜里就很少有人过问。要想在从里到外的一个冰冷的世界伸开手脚，干自己想干的事情，只有黑夜里是最美好的。
黑夜是美好的，出现在这里并把它书写下来，看似有些悖论，但对有些事物来讲的确如此。庄济同就深知这美好的滋味，也想把这滋味传染给结香，所以，就有了让结香到学校图书馆“借书”的动因。
往日，春夏秋各季节，庄济同许多研究课题是在图书馆完成的。古典文学，特别是偏于一隅而耀眼当代的敦煌学，实际上是头脑加勤奋加编辑资料的工作。意识中的灵感再先锋，没有大量的研究资料做证明，只能是短促几个字的题目而已。然而在冬天就千难万难了，校图书馆宽敞的大厅比寝室还阴冷，寒风浸衣，无论你穿多么厚多少件衣服，只要你坐在那一会儿，就像被施了魔法般一件又一件的被剥离下来，使你觉得身无布丝。
对书的依恋，就智慧出千条妙计。
一个借书证满足不了就用两个借书证，说好话小意思再多借出几本工具书。向家里苦穷搞来汇款买书。还解决不了的，只好打资料室和典藏部的主意啦。
原因是资料室的部分图书和典藏部的全部资料，规定不外借。这是图书馆的命脉，好的、有价值的、价值连城的，均藏在里边。而且学院历史越悠久越前期，就越有种神秘藏在里头。而资料室和典藏部的“价值取向”，后来便历史地落在结香的肩上。
庄济同写出书目和序号，由结香从校图书馆中携带而出，使用完再放回原处。这是违反校规的笨办法。起初几次由他陪着结香一起作案。女同学好掩护，资料室和典藏部的工作人员又清一色的男同志，因此，结香一件黄军大衣成了书籍的避风港，总不能去检查女孩儿的胸部和腰间吧。那时院校的图书馆，还没有安装磁性抑或紫外线一类的监控检查系统。
几回得手，结香的胆子便放大了。关键她鬼迷了心窍，有为心爱的人儿敢于冒险的牺牲精神；关键她没有心理负担，只是借出来放回去又不丢失一本。
时间长了，庄济同晚间操作白天睡大觉，把需要的书籍和资料的清单目录，以及用完的一堆书放在桌子上，结香就会早上悄没声地取走，下午又把完成的任务送过来。就是这么周而复始，学习、工作、任务、与爱情，兼而有之。当时谁会想到在其背后，正有一个致结香于死地的阴谋陷井呢。也该然那天出事。
在她的记忆里，那些天冷雨连绵，往事已成碎片，她曾企图几次拼读，且总也拼不成一个整体一个圆。
……依旧是那件旧军大衣。棉的，很厚实的那种。一个男人蓝工作长衫的背影。外面冷雨，广玉兰瑟瑟的黑绿色的叶子在风中滑过。女人的一堵墙，手冻得鲜红。几本厚重的书飘然落地。那么厚，怎会像一张张纸的样子？还是那鲜红的手，让她签上“沈结香”三个字。寝室很暗，女同学避嫌的眼闪闪亮亮。是幸灾乐祸。
庄济同的电炉子是那么红艳，而他灰暗着一张脸。有唇吻，凉凉地，有些涩。她走在满院子的雨水里，水溢溢地，快漫过那块草坪。灯火映在水里，显现凄凉的辉煌，校园仿佛一下子长高了。班主任的脸，辅导员的脸。辅导员男性的脸有些恶，没有了过去的淫荡。梧桐树粗粗的树杆，支撑着大地和天空那仅剩一块木板的空间。学校保卫处的牌子，白色的，屋里只有两个鬼头鬼脑的家伙。水还在从上往下滴，始终没停过，尤似她的泪水。
电炉子不红了，呈铁灰色，那张脸有些麻木近似可怜。几处结香树丛，苞蕾拳拳着，青色，星星点点的小。她站在水里像一棵树，淋透所有的衣裳。夜雨，大如小男孩的尿线，粗粗细细，洒向结香花丛。她背挎最后一个包逃进了出租车里，结香花丛在她的背后迅速地膨胀一双双泪眼，面色由青而嫩黄，千百万探向冷雨的花蕊愤怒地伸展开放，引延着在天空散发出怪异的芬芳……
那个女同学，请你站住！收她的身。……啪嗡啪砰，哧，哗啦啦。书籍散落于地。偷书！我是借。不是偷，换个词就是盗窃。不，是借。借给谁？我自己看。外文系的，看它？看得懂吗？漂亮的女贼。潇潇的雨，嘎喇，汽车贴身刹住了。你找死呀！我们寝室也要丢东西了。小点声，馋嘴的猫们。你只要坚持住，一口咬定。沈结香同学，交出你的同伙吧。那些书大部分是孤本，学术价值不可估量。
你要老实点，这可是司法机关，把规定念给她听听。第五条，行政处分为警告、严重警告、记过、留校察看、勒令退学、开除学籍等。第十三条，盗窃，损坏公私财物，除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和经济赔偿外，按以下规定处分……
你的行为，所窃书籍价值，性质是严重的。沈结香同学，交待同伙或说出真实原因，还有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