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咱妈生的。
谁说的？
李桂枝。
不是拉倒，谁稀罕！
照相喽。爸来找咱俩。
……
爸，蝴蝶和小姐姐来了。
所有相片中，只有它让我感到自尊，只有在它那个同框里的我，是那么高傲。我用手压着蝴蝶的头，她笑我也在大笑，身子比脚还痛快。她的笑天真无邪，我的笑暗藏杀机，哪谁又是坏蛋？各自有各自的命运。蝴蝶直爽有话就说，我在家里没话语权，是个哑巴。我恨后妈李桂枝。太晚了，我这一生中蝴蝶妹妹成了我的忏悔。那岁月来去匆忙，有时会突然引起你的惊惧。死亡和衰老的过程如此冷酷无情。在如今后妈的时代，女人变得开通多了。大不似从前，五十年前。那个时代的后妈善良无比高贵，丑恶无比狠毒。她们或者看了太多的戏剧，或者骨髓里就残留着压迫和毒害前妻后代精魂。但因为数量少，亲妈和后妈几乎失去了特征，不知内里的人根本看不出来。真相藏在生活皱折缝隙里。不过尔尔。春天对于我来说是寒冷的。我的生活没有春天，也没有季节嬗变。
这样的面影，虽然已成新的模样。军营宿舍简单桌椅，虽少飒爽英姿，但在我的脸上没有过往卑下的神情，这也是犟像牛脖子性情外露。我的命运如此悲惨。我庆幸，我毕竟还把军容保存下来。
我爸堆金积玉，住的虽不是豪宅，家里住几个人的地方还是有的。我往往无家可归，白天在学校，晚上睡在爸的办公室。一个女孩子家，他也放心不管不顾。所以我现在有一张苦瓜脸。内心痛苦的印迹是抹不掉的。如果蝴蝶妹妹活着，她仍是好看可爱，小小的圆脸，小小的脑袋，一笑脸上两酒窝。因为她的生活没有压迫更没有悲伤，生活对于她就是明朗的春天。人们常常对我说，没妈的孩子贫困小家子气多思。我开始怕我自己，有时怕得厉害。我曾经让我单亲家庭的男同学，把蝴蝶骗到一家菜窑里，两天没让她出来。后妈和爸快急疯了，我就在他们面前晃开心死了。
我想，我一个月不回家，你们会这样找我吗？活该！
似乎走了好远的路，我坐在树下一块平整石头上。山峰重叠，夏季的大自然呈现出应有的热情。绿得发紫，浓得像泼了一层墨。山风袭来，凉爽了，发现周围一时欣欣向荣飞起了无数的白色的蝴蝶，翩翩起舞。夏花是淡的，蝴蝶围着花朵盘旋颜色也是淡的，我猛然想起了妹妹。她可以了，享受到了荣华富贵；她可以了，可以算英年早逝。死了。
妹妹比我小四岁，小名蝴蝶。这名字是后妈给起的，也是后妈叫响的。蝴蝶比我长得好看可爱，圆脸，小脑袋，脸上有酒窝。人不在了，其言也善。我是教师的孩子，有羞耻心。母亲就死在我怀里，我看着她咽气。事发突然，心脏骤停。这位人民教师，独小镇上独一无二的大学生，长着娇好的容颜，五官细巧精致。可惜，我没继承她的衣钵随了父亲，不白，黑。天塌了，有事情发生，我去向他报信。他听我说，样子从容。好象他已知道了一切。多少年以后，我回想起那一幕，仍疑心重重。我分明看见，他接下来点了根火柴，在水池子烧毁母亲的病历。我怕我自己，我怕。若是在白天，我的怕还好一些。就是死亡马上出现也不那么怕。母亲的死总是缠着我不放。我本不想写我家里这些人，这些事。全由蝴蝶引起。可我忘不掉。我身上似乎有复仇的血存放在黑暗的角落，什么时候发作，我也不知道。说是暗疾也罢，心结也好。在那个八月十五，我分明记得那晚的月亮。我总觉得，我生命的历史是不存在，梦幻而已。要不，我会有那么多的苦难？童年丧母、中年丧夫、晚年膝下无子，我在男人的怀抱里没得到温暖。为什么呢？我没有家又想摆脱家。家是个困局，是阴影，是黑暗。而我又离不开它，总在梦中寻找。所以我才在颠沛流离，所以我才在万家团圆时节去自取其辱。记得我那天背着书包，敲响家的门。门开了一条缝，后妈的眼睛与我对视，我的肩膀把门缝变成窄影幕。后妈眼睛里的目光是嫌恶的，我眼睛里的目光是乞求么？我俩谁也没说话。定格。蝴蝶在后妈身后晃了一下下，后妈下狠手推我，我稚嫩的肩膀架不住篮球运动员的威猛，门重重的合上了。我站在月亮下的门口流泪，背后的门堵住了我，进不去。我想亲妈。听到门里边爸问谁呀？没人，是一条野种狗！树影婆娑，我泣不成声，不敢哭出来。院子里有宾客喧哗，一片喜气洋洋。我身子软软的，蹲坐在门口，没力气站起来。门又开了，蝴蝶在我背后轻声说，小姐姐你去后角门，等咱。门又合上了。我稳稳神，站起身绕到后角门，蝴蝶在门前手捧两块月饼，说给你。客人喝酒吃饭呢，你不要走远，我一会儿偷鸡腿给你。不会让李桂枝知道。我点点头又摇头。我知道我对于这个家是多余的，是丧门星。不是我自卑，这是从后妈嘴里喷出来的。有天晚上，因我要学费，她冲爸吼：你欠她的，我可不欠。整天阴着猪肚子脸，给谁看？丧门星！我命不好，一不小心遇到天下最恶毒的后妈。那个晚上，我怀揣着一支鸡腿两块月饼离开了，去了火车站过夜。在候车室里心想，长大了，我坐绿皮火车走得远远的，远离罪恶。长大了，我把自己嫁出去老远——新疆。
也许是我有意将之深深埋葬在不愿让怂事表露于外，同情我的人和给我气爱害我的两个人已经走了。我并无主见，除非我看到所有的领域，包括个人隐私无不门户洞开。不知从何起，那些曾经的家事祖父当年多么有势力祖奶奶给军阀当过小老婆乃至家里开过窑子，就像阿Q在土古祠里常对人表白我祖上曾经阔气过，将这些全拿出来在六月天的街上晒。我抖落我的心结，不会碍他们的事吧。我抖落我的心结，这个影象成了一个聚会点。离家出走前，我在曾经蹲过的门前与蝴蝶留影。拍出了悲欢离合。只能是这样，不能不是这样，除非一个命好的和一个命不好乘时光隧道逆转事件的发生。时间的声音听起来仿佛从各自心室穿行而过。
我去当兵，两年后我考上了军艺。蝴蝶去上大学，只是这大学是野鸡大学的那类。看过《围城》的人，知道过去留学的知识分子分许多类型。有钱有势人家的孩子，出去就是玩的，镀金而已。蝴蝶上大学也是做样子。因为她虽心地善良，天真，整日欢天喜地，但没吃过苦，是在李桂枝的温室里长大的。学习那么的苦差事，她才不愿干呢。成了有胸无大脑女孩。那时爸正有钱有势，在她的脑子里她会一辈子这样无忧无虑过下去。可爸很快由经济问题失了权势，家道中落，墙倒众人推。可怜的蝴蝶只能随着心愿草草嫁给她认为她爱的男人。这男人家和过去的家一样有钱有势，便可以想象男孩子会是啥样的货色，比蝴蝶还弱，担不起责任。婚后一年去了美国，且一去不回。丢下她一个人，独守空房。他曾甜言蜜语答应她等他拿到绿卡，就接过去。谎言是美丽的。他到了美国开始想创业，可他吃不了那个苦，现年后便成当地的二流子。只有靠他母亲汇过的钱生活，成了没有绿卡中国城的无业游民。我读完军艺，主动去新疆建设兵团当上了专业作家，混上了一碗饭，再不看后妈的脸色了。虽然是山寂寂，失去沿海城市优越条件，但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也顿显女儿血洒文场气概。我的作品很快在兵团展露头角，甚至上了全国名刊。生活进入正轨后，提亲的人多起来，而我相中副团级刘磊。我对他说其实我就是个女孩，我以这种方式表露我的喜欢。半年后我就把自己嫁了，虽然没有家人出席婚礼，虽然没有少女时代闺蜜祝福，但我内心是幸福的。大海是广阔的，生活是咸咸味的。浑然天成。人的自尊和自由如此重要，然而在我们弱小和步入老年，将会看脸色活着。为什么活着没有一点章法，受人摆布。人类难道这样不堪？我把我这些想法和我先生探讨过，他摇一摇头，又点点头，说你后妈给你的负面能量太强大了，以致于你成了悲观主义者。以后有我，你就幸福后半生吧。
蝴蝶给我写信，写一些无关痛痒的琐事，信的启始和结束也是老一套。其实她过得并不好，我是知道的。黄昏在新疆盆地降临的时差比较大，年年如此，白昼的景象我已说不清了，生活平淡而幸福。欲望是不会骗人的。蝴蝶住在婆家不出去工作，她在家过的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生活，娇小姐惯了。可在婆家成了粗使丫头、钟点工。要去菜市场，要去医院陪护，要淘米作饭。一个字就是“守”。一大堆破事，她守得住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到了第六个年头上，美国那边的人提出离婚，她傻眼了。这明明是秋风扫落叶，要把她扫地出门。她已五年多没工作，以前从娘家带过的积蓄也见了底。那个李桂枝在吃退休金，少有援助之手。在离婚财产分割上怪得更是离谱，钱一分没有，仅有一处共同住房却要分割成三份，才分得清。蝴蝶一分，男人一分，婆婆一分。当初婚房付了首付，购房后续款是用婆婆的工资还的贷。其实蝴蝶这个家就是一个空架子。人性裸露在外就像天空裸露在外一样，时间这架机器能深耕剥开一切，藏不得一丁点牛鬼蛇神。其实，对于我，是后妈无法选择；对于蝴蝶，配偶是可以重新选择的呀。也就是说蝴蝶在婚姻这着棋输了，她还可以重新再来的。可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独守空房6年，守活寡千日以上，得来的却是离婚。你让谁想得通？那可是青丝和红艳艳的青春。她选择了不离，肝脑涂地，赖也赖在这个家。想离，有条件：拿来璀璨夺目的一百万。我记得曾在一本书上读过这样一句话，谁能听懂婴儿的笑语，谁就能用笑唤醒世界。好奇害死猫，天真也是一把利器。我面对蝴蝶的来信，还有随信寄来的那张我用少女的手压她头发各自笑得莫名其妙的合影，我哭了。酸着鼻子想起爸用单位刚购置的相机，拍下的胶片。人生是苦的。这个男人即使犯下滔天大罪，但爱女儿这点人性光影可鉴。蝴蝶是怎么死的，在此撂下不表。
我和先生最后分开前几个月，在家里，黄昏已夜。我注目我的男人，恍惚间似乎一切崩塌。一种不祥向我心头袭来。我睁开眼，那个人仍在灯下劳作。之后我去驻校，去过驻校诗人生活。我的男人死于一场事故。心智完全清醒的我，傻子，疯了。
失去爱的靠山等于死亡。
先生点燃一只烟，又把烟递给我吸。我悄声对他说。因为他不知道他自己是怎样的，就像我是怎样的，自己不知道一样，于是我站在他的远处或者边缘的角度讲了，他身上有一种他并不知道的大度和包容，所以他才能当好这个团副。甘愿如此，谁还会用脚踩他？漫长的黄昏，相对无言，他抱着我就像抱着他的孩子，也许他真是在抱着他的孩子。他爱抚他孩子的身体，他开始这样做的时候，我随顺追随他手流动的方向，听之任之。我们在泪水和幸福中屈服于欲望……
后妈李桂枝正坐在她住房的平台上，眺望辽河沿岸的大街。那目光是空的，或者这空装着过去生活中的好使和驾御。当地人管这地方叫后河沿儿。她已失去往昔的风韵，人整个胖了一大圈。这发福带着病态。也许是由其病态心理造成的。谁知道呢？谁没有老的那一天，她再不可能把我推出门外，当年使坏的气势消失不见。反倒脸上堆满讨好的歉意。于善恶之间，她选择了前者。人这东西就这样，知道什么时候示弱，就是你打我我不还手还不行吗？想当年，在后河沿声名狼藉的地区，她是有声势的后妈。嗓门大，能吵，会骂大街。骂人不重样儿。蝴蝶从厨房走出来，笑着说姐，自家人带这许多东西干嘛？蝴蝶一张寡脸，笑起来好吓人。原来白净净的脸蛋，一下子全是皱纹。有深刻的，细密的更多一些。女人真不抗老！我庆幸我长得黑，脸皮紧绷着苹果肌和腮下的软骨，一时半会皱不起来。后妈嘘寒问暖，说小刘走了，有合适的，你再找一个吧。老了，是伴儿。蝴蝶赶忙拉我去她房间，她担心后妈又会冒出啥话芽子。只是，她在我面前只剩下诉说和哭泣。她已知人生的苦，用时间走出了一条苦路，但，还不知大难就要到来。